一個黑戶佛教徒的自白 (下)
                                                                            
 


《金剛經》本身就奇妙無比,更何況有六祖註解的口訣。這些口訣言簡意賅,讀誦多年,不斷有翻新的感受與體會,成了我從工作中、生活中修行的終極指引。


六祖的口訣,有一句是我覺得特別受用的:



覺諸相空,心中無念。念起即覺,覺之即無。」尤其後半的「念起即覺,覺之即無」,根本就是《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最佳註解。

禪宗從來不是要你打壓或克制自己的念頭,我覺得「念起即覺,覺之即無」可以隨時應用在任何事情,讓自己恢復或保持清淨之心──哪怕是在最繁雜與忙亂的工作中。



十幾年來,我的工作和生活經歷過許多驚濤駭浪。關鍵時刻,從狼狽不堪到逐漸可以安然度過;平常時刻,雖然總是積習難改,還是努力修正,主要就是《金剛經》與六 祖口訣陪伴我的修行。偶爾有些問題或心得,則找 Q 請教、切磋一下。

我不追求神祕感應,只把修行落實在工作與生活中,樂於感受到《金剛經》與六祖的口訣,無時無刻不結合於自己的起居、行為。
 
這有點像是在群山間行走。有時陷入叢林,森然不見出路;有時柳暗花明,別有洞天;有時陷入泥淖,舉步維艱。
 
我一直相信在我人生結束之前,永遠沒有從此幸福快樂,從此一帆風順之說。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借著那盞燈光前行的,就是一部《金剛經》與六祖的口訣。偶爾,再加〈心經〉搭配。


我沒有意識到的是,不知不覺中,我越來越偏向於以一種生活哲學與思想,而不是宗教信仰來看待《金剛經》。因而,我越來越不注意佛堂的設置與清理,進佛堂禮佛、打坐,也越來越不規律,次數越來越少,偶一為之。


我以為,就一個在家的信徒,一個黑戶佛教徒而言,這樣也就夠了。


〈大悲咒〉,早被我棄置在雜亂的佛堂裡的某一個角落去了。


十六年後的重逢



時隔十六年之後,2005年11月,我又有了一場類似當年隔夜之間濕疹全好的神祕經歷。只是這次的震撼程度,非當年所可比擬。


我的妻子 J 因為發燒加左臀部一塊紅腫而住院檢查,兩個星期內情勢急轉直下,醫院宣布 J 是敗血性休克而住進加護病房。院方發出病危通知書的那夜,她在半昏迷狀態中, 一直默念觀世音菩薩的六字大明咒,是因為聽到一個聲音跟她說那不是敗血症,而是急性腸胃炎,才得以熬過漫長的一夜。


第二天轉院後,J 仍然掙扎於生死關頭的早上,是因為我在清理佛堂的過程中重新找到 當年所讀的〈大悲咒〉,一遍一遍地讀,涕淚交加地讀,才讓我重新找回生命的倚靠所在。
 
那一天我進加護病房,看到 J 像一個紫色充氣娃娃躺在那裡,白血球指數從前一天的二 萬五上升到三萬七,是〈大悲咒〉讓我集中心念,不停按摩她冰冷的手腳,終於大瀉特瀉,證實了那不是敗血性休克,而是腸子發炎。


我們的生命,從那時起展開了一段驚險不已的新路程。


驚險的場景不斷變換,出手幫助的人不斷變換,然而始終不變的是陪伴我們的〈大悲咒〉。


陰沉的暗夜。狂風暴雨的海上。一片漆黑,毫無聲息的沼澤。


〈大悲咒〉一直陪著我們,直到揭開重重的布幔,找到醫療的方向。

我交互使用〈大悲咒〉和六祖的《金剛經》口訣,努力使起伏不定的心念不致潰亂,並有可用。


有時候,對於心念這張畫布,「念起即覺,覺之即無」的口訣,像是一把刷子。當我因恐懼而動搖或飛散的時候,借著這把刷子,把畫布重新刷平。〈大悲咒〉,則像一支畫筆,在刷平的畫布上,再一筆筆畫出我對觀世音菩薩的呼喚與祈願。

又有時候,在慌亂失措中,〈大悲咒〉像是一支錐子,先幫我集中心念,突破恐懼,然後,「念起即覺,覺之即無」的口訣再像一個掃把,把紛亂的雜念一一收拾。
我終於體認到:宗教信仰,畢竟還是宗教信仰。


這些年來,我逐漸只把佛教信仰當成一種生活哲學的實踐,是多麼傲慢;我只把《金剛經》當作生活與工作中的調整指引,是多麼卑瑣。

我也更深刻地體認到:在入門門檻很低的佛教信仰中,「依法不依人」,是最漫長也最不便利的一條路,卻是僅有的一條路。


而這些體認,都是起於我重新拿起〈大悲咒〉之後。
祝願可是,在不同的住院階段,我對〈大悲咒〉的體認,還是有不同。


第一次住院,在承受了巨大的驚嚇之後,雖然一直持誦〈大悲咒〉,但是情緒上夾雜了太多亢奮與混亂,不免跌跌撞撞,不時需要尋求外援。
 
第二次住院,進入了漫無邊際的黑暗沼澤,一切依法不依人之後,〈大悲咒〉是我僅僅可依的兩法之一,我只能讓自己沉入最深的安靜之中,默默地誦持。

大悲咒〉,全稱〈千手千眼無礙大悲心陀羅尼〉,是佛經中,觀世音菩薩在釋迦牟尼佛前發願「安樂眾生」,而宣說的一種咒,因此成為觀世音菩薩的代表。

觀世音菩薩,是東土最為人熟悉的菩薩。〈大悲咒〉,是所有佛教徒都朗朗上口的咒語,走入大家生活中的每一個角落。
 
在這麼長的歷史中,觀世音菩薩與〈大悲咒〉走入那麼多人的生活,徹底平民化、生活化之後,也不可避免地被庸俗化,被消費化。


無數的廟宇、塑像,以觀世音菩薩為光環,或號召。
無數的符咒、香灰,以觀世音菩薩為加持,或假借。
無數的大師、法師,以觀世音菩薩為背書,或自許。

 
不論是佛教徒還是非佛教徒,總可以在那麼多方便的場合,與觀世音菩薩和〈大悲咒〉遭遇。〈大悲咒〉成了每一個人的功課,也不成功課;走入了每一個人的生活,也消失於每一個人的生活。
 
在最大的方便中,最頻繁的使用中,觀世音菩薩為安樂眾生而發願宣說
〈大悲咒〉時,要求誦持者「惟除不善,除不至誠」一點,則為人淡忘。

有一天,當J還在T醫院加護病房,我在房外等候開放探視的時候,看到一個婦女手裡拿著一張紙條,來來回回地走,口中念念有詞。

聽了一會兒,原來是她在叫一個人的名字。誰誰誰,你趕快回來啊,誰誰誰,你趕快回來啊。


她一面拿著紙條,一面走來走去,一面念。

當時,我好想跟她說:你這樣呼喚是沒有用的。你不是在祈禱。你不是在呼喚。你不是在背誦。甚至你不是在讀那張紙條上的字。你只是在「念念」,你只是在「有 詞」。你要呼喚一個人回來,必須用你全部的生命呼喚。
 
電影《戰火浮生錄》裡,一個上了戰場的人,給他妻子的家書中引用了一個詩人的話:



如果你肯等待,我將歸來,但你必須全心全意地等待。 等到天下黃雨,下紅雪,等到所有的希望都已破滅,等到所有的等待都已停止。我將歸來。

對一個心愛的人的禱告與等待,都須如此,何況觀世音菩薩。
 
那個超越一切具象廟宇、塑像、符咒、法師之上,千手千眼無礙大悲心的觀世音菩薩,祂需要我們的,不是只會念那些難以理解的文字。不是只會背那些文字。


祂需要的,不是要我們去上香
祂需要的,不是要我們去求符
祂需要的,不是要我們去頂禮借祂之名的代理人
祂需要的,不是要我們去膜拜以祂為名的各種塑像
 
祂只是要你真心地相信,用全部的生命地相信


祂是千手千眼無礙大悲心的存在



祂只要你


把祂當初在補陀落迦山的宮殿裡所宣說的承諾用


至誠的心跟祂再訴說一遍。


當我們生命被逼到萬丈懸崖的最後一角時


當我們在沼澤中漂盪到最深沉的黑暗中 時


我知道,祂需要的,只是如此而已



 



有一本克雷門斯‧庫比寫的書:《邁向另一境界》

庫比是德國綠黨的創始人,因為同志背叛了他的理想,選擇跳樓自殺。跳樓之後沒死成,卻摔斷了脊椎。然而,在醫學認定他只能以下半身癱瘓度過餘生之下,庫比卻在無意中發現了一種奇特的方法,在四個月之內就讓自己的腿部重新活動自如,進而全部康復。

他這麼描寫當主治大夫看到他腿部重新活動起來的情況:

他走到我的右邊,雙手緊緊握住我的手,既溫柔又嚴肅地對我微笑,然後很威嚴地看著他那個大約由三十個來自世界各地的醫生所組成的白衣團隊,請他們安靜一會兒,大家都盯著他看,病房裡一片寂然。

他將我的手放回棉被上,然後跪到我的床邊,閉上雙眼,兩手交握,開始大聲地禱告起來,隊裡的幾個人也直覺地握住雙手並把頭低下來,帕耶斯拉克醫師念道 :


「感謝你,無所不在的偉大天父!你←在這個人,克雷門斯‧庫比的身上所實現的復原奇蹟,讓我們看到了你無以比擬的善意與力量,因為他可以再次像正常人一樣地行走,並不在我們的能力與知識範圍內,我們感謝你,因為善良、偉大、來自我們心中、永恆的神,阿門!」

信仰基督的人,見證、讚美上帝的神蹟,總是那麼自然。
 
今天的佛教信眾,很多人歌頌、膜拜上師的慈悲,
但是卻比較少人見證、讚嘆超乎一切力量之上,千手千眼無礙大悲心的觀世音菩薩。
 
多年來,一向不外示自己是佛教徒,一向不與人討論佛法,一向以一個黑戶佛教徒身分而暗自矜持的我,不能不公開我的身分。
 
如同那位醫生那麼坦然地跪下來,禱告、讚美神的力量,我也坦然匍匐在地,禱告、 讚美觀世音菩薩的力量。


我感謝祂在一個又一個無盡的黑夜裡,聆聽我們最微弱的呼喚。
我感謝祂以超越一切風暴之上的光亮,指引我們渡過狂亂的波濤。
 
我感謝祂以超越一切力量之上的牽扶,無形又微細地帶引我們走過一段又一段最深沉,最黑暗的沼澤。
 
我感謝祂,慈憫地垂視一個殘損的軀體,一個桀驁又粗魯的心靈,如此走到他人生的這一步。

 祝願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宗教信仰。
 平時與你人生信念相結合的宗教信仰。
 關鍵時刻,不惜粉身碎骨也要堅持的宗教信仰。
 你的信仰,會聆聽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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