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 寞


 


有些路得自己走  有些關得自己過


 


文 龍應台
 


我曾經坐在台北市議會的議事大廳中,議員對著麥克


風用狼犬似的聲音咆哮,官員在掙扎解釋,記者的鎂


光燈閃爍不停,語言的劍道在政治的決鬥場上咄咄逼


人,刀光奪目。


 


我望向翻騰暴烈的場內,調整一下自己眼睛的聚焦,


像魔術一樣,「倏」一下,議場頓時往百步外退去,


縮小,聲音全滅,所有張開的嘴巴、圓瞪的眼睛、誇


張的姿態、拍打桌子的揚起的手,一瞬間變成黑白默


片中無聲的慢動作,緩緩起,慢慢落……


 


我坐在風暴中心,四週卻一片死靜,這時,寂寞的感


覺,像沙塵暴的漫天黑塵,以鬼魅的流動速度,細微


地滲透地包圍過來。


 


我曾經三十天蟄居山莊,足不離戶。坐在陽台上記錄


每天落日下山的分秒和它落下時與山稜碰觸的點的移


動。有時候,迷航的鳥不小心飛進屋內,拍打著翅膀


從一個書架闖到另一個書架,迷亂驚慌地尋找出路。


 


在特別濕潤的日子裡,我將陽台落地玻璃門大大敞


開,站在客廳中央,守著遠處山頭的一朵雲,看著這


雲,從 X山峰那邊漫漫飄過來、飄過來,越過陽


台,全面進入我的客廳,把我包裹在內,而後流向每


個房間,最終分成小朵,從不同的窗口飄出,回歸山


嵐。


 


冰箱永遠是空的。好朋友上山探視,自動揣測我的冰


箱一定是空的,總是帶點牛奶麵包,像一個社會局的


志工去探視獨居老人。


 


真正斷炊的時候,我黃昏出門散步,山徑邊有農人的


菜田,長出田陌的野菜,隨興拔幾把回家,也能煮


湯。


 


夏天的夜空,有時很藍。我總是看見金星早早出現在


離山稜很近的低空,然後月亮就上來了。野風吹著高


高的樹,葉片颯颯作響,老鷹立在樹梢,沈靜地看著


開闊的山谷。


 


我細細在想,寂寞,是個什麼狀態;寂寞,該怎麼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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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朋友們在我的山居相


聚談天,十一時半,大夥紛紛起立,要趕下山,因


為,新年舊年交替的那一刻,必須和家裡那個人相


守。


 


朋友們離去前還體貼地將茶杯碗盤洗淨,然後是一陣


車馬啟動、深巷寒犬的聲音。五分鐘後,一個詩人從


半路上來電,電話上欲言又止,意思是說,大夥午夜


前刻一哄而散,把我一個人留在山上,好像……他說


不下去。


 


我感念他的友情溫柔,也記得自己的答覆:「親愛


的,難道你覺得,兩個人一定比一個人不寂寞嗎?」



他一時無語。


 


寂坐時,常想到晚明張岱。他寫湖心亭: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


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


湖心亭看雪。


 


霧淞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


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深夜獨自到湖上看大雪,他顯然不覺寂寞──寂寞可


能是美學的必要。但是,國破家亡、人事全非、當他


在為自己寫墓志銘的時候呢?


 


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紈袴子弟,極愛繁華,


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


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


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


幻。


 


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


几,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疏


莨,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有一種寂寞,身邊添一個可談的人,一條知心的狗,


或許就可以消減。


 


有一種寂寞,茫茫天地之間「余舟一芥」的無邊無際


無著落,或許只能各自孤獨面對,素顏修行吧。



 


圖文引用網路 自在編輯分享


voicex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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