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黑戶佛教徒的自白
1989 年的遭遇
到 1989 年之前,我沒有宗教信仰
【聯合報 郝明義】
基本上,我屬於一個「非無神論」者。雖然沒有宗教信仰,但是我相信這個宇宙冥冥中有個主宰,有些我不知道的力量。我相信:雖然我不了解這些力量,不接觸這些力量,只要我正正當當地作人,這些力量應該會給我適當的回報。因而教堂、寺廟這些地方,都是我極少涉足的。
1989年夏天,我身體有一個毛病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我的腋下和大腿根部,都為一種濕疹所苦。在炎熱的天氣中,每天只有洗過澡後的一陣子是舒服的,除此之外,只要身體一開始流汗,濕疹就癢得難以忍受。一癢就抓,一抓就抓得皮破血流。
皮破血流之後,濕疹的毛病就更嚴重,陷入惡性循環。濕疹的毛病,雖然過去也有,卻從沒有像這次般嚴重。看了各家皮膚科醫師,都沒有見效。
那個夏天,眼看著腋下和大腿根部已經逐漸形成潰爛的狀態,痛苦不堪。記得有一天站在街上,身體這些隱祕部位的黏液與血液不斷滲出,痛癢無以復加。我當時才三十三歲,被這個隱疾搞得卻只覺前途無亮,生不如死。
到了八月,我在工作和家庭都遇上了一些問題,超出我自己能力與經驗所能應付。壓力逼得我不知如何應付。
直到某天早上,我差不多在徹夜未眠之後,決定一大早就去辦公室。那時我在時報出 版公司總經理任內,辦公室還在大理街。
我去的時間很早,大約七點多,太陽則已經很大了。本來想去辦公室處理一些工作,但是坐進空空蕩蕩的屋子裡,心裡也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起來,沒有什麼工作的心情。百無聊賴的狀況下,我隨手打開了抽屜。
抽屜裡躺著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冊子封面是黃色的,上面印著一位手持淨瓶的觀世音菩薩,旁邊寫著〈大悲咒〉。那是一位作者在前一陣子送我的,我不經意地收進抽屜裡。
我對佛教不排斥,但也沒有什麼興趣,所以根本沒想過有讀這個冊子的一天。不過,在那一天早上,我卻信手拿了起來,然後,就在安靜無人的辦公室裡慢慢地讀了一遍。
讀了一遍之後,只覺腦子沉沉的。不久,上班時間到了。那一天後來的情況,我不記得了。記得的,是逐漸想再讀一遍〈大悲咒〉。這個念頭越來越強,那天下午四點剛過不久,我就溜班回家。
回到家,孩子還沒放學,只有我一個人。就把臥房門關好,在裡面讀了起來。一遍兩遍之後,我發現自己讀的速度不由自主地越來越快,最後,快到我無法控制自己舌頭的地步。然後,我涕泗橫流地大哭一場,聽到孩子回家的聲音,才好不容易停了下來。
最奇妙的事情發生在第二天早上。睡了一夜之後,我起床梳洗,驀然發現一件極其意外,無法理解的事。濕疹的黏液與破皮的血水已經形成潰爛的腋下與大腿根部,竟然成為乾燥一片的皮膚。好比說,前一天還是洪水氾濫的狀態,第二天早上卻成了退潮之後的一片乾地。沒有任何黏液分泌出來,自己抓破皮的地方也沒有血水分泌出來。
唯一可以證明這些部位確實有過問題的證據,是這些部位的皮膚顏色是暗紫色的,明顯與周近的皮膚形成對比。糾纏我經年的一個痛苦不堪的隱疾,就這樣乾乾淨淨地, 在一夜之間消失了。
〈大悲咒〉讓我頭一次體會到宗教信仰的神祕。從此,我對佛教產生了莫大的興趣。
一個黑戶佛教徒
我開始不斷地想要有更多神祕經歷,也開始不斷地參訪各方高僧大德。
在這個早期的階段,我不能不謝謝Q。Q雖然是在家人,但是他對佛法的認識與見解,對我助力極大。很受益的一次是,我向他請教神祕經歷。他跟我說,一個修行人不應該執著於神通之事。佛教提到六種神通,他提醒我,神通之事,除非因緣俱足,以不要追求為佳。
我聽進他這句話,立刻放棄了對神祕境界的追求。這一點說來平常,但是每當我看到當初一些同時開始修行的人,直到今天還執迷於神祕境界的追求,就慶幸自己當初起步階段沒有走錯路。
之後,我皈依了一位禪宗的師父,和兩位密宗的師父。
對於密宗師父,我很慚愧。皈依之後,雖然師父對我開示與護持都很大,但因為自己沒有心力每天那麼用功修練密法,也沒想用修練密法來實現自己的所求與願望,所以很自然地就沒法經常參加法會,後來自然就和師父疏遠了。
禪宗師父那裡,開始的時候,我十分起勁地經常往寺廟裡跑,儘量抓住每一個和師父親近的機會,師父也都給了我很好的啟發。可是沒多久,我倒是刻意不去接近他了。
一個原因是師父吸引來的人越來越多,名氣越來越大。後來去寺裡,時間大部分都要花在人擠人,如何尋找和師父親近的機會,而不像早日那樣,可以進門就跟他請教。
更主要的原因是,我跟師父打了三次禪七後,受用很大。我想到「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那句話,決心以「迷時師渡,悟時自渡」自勉,不需要占據親近師父的機會。這麼一來,算起來我已經有十幾年沒去見我的師父了。
我既然連自己的皈依師父都不見了,當然更不會去其他的寺院參加法會或活動。不去任何寺院活動,自己當然就不會以佛教徒的身分曝光,也不會與其他眾多的佛教徒交流。
我成了一個黑戶佛教徒。
任何一個行業,自己有傳承的師父而可以十幾年不見;任何宗教,自己有信仰而可以十幾年不去寺院或教會禮拜,自己深受用而可以十幾年不去大力推廣,說來都是很不合理。
就一個信仰佛法的人來說,則不然。
「依法不依人」與「依人不依法」
佛教與任何宗教都不同之處,也是其最大特色與作用之處,就是佛法有「人人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並且「不假外求」的教義。
「人人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到底是什麼意思?得從這個「佛」字怎麼解釋來看。
佛者,「覺者、悟者也」,或是「圓滿無礙的覺悟者」,這些說法很常見。但是用更白話的說法來解釋,這裡說的覺悟者,就是覺悟到自己可以不斷提升自己生命層次的人。
「人人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的意思,也就是說「人人都有不斷提升自己生 命層次的能力」,不為任何窠臼、困境、束縛所限。
至於「不假外求」,則是再次強調,這種能力的取得,是不必透過膜拜的,不必是別人賜給你的。上焉者,這種覺悟是一點就通的;下焉者,這種覺悟往往似通非通,但也可以自己走上一條自修自證的路,所謂「迷時師渡,悟時自渡」。
我是一個下焉者,走自修自證的路,不違佛法。
1980年代末台灣解嚴、經濟快速成長之後,社會有眾多變化。其中之一,是佛教大興,香火越來越盛。電視上,講經說法的節目不一而足;電視外,活佛、仁波切比比皆是。
「佛教」有越來越普及之勢,我則有「佛法」是否越來越遠的疑惑。
這些疑惑來自於三個現象:佛教在台灣,日益「慈善機構化」、「大建寺廟化」、「上師化」。
佛經中,布施是六波羅蜜的一種,但也只是一種而已。布施是一種慈善行為,是任何宗教都鼓勵的美德。如果佛教的普及,只讓我們看重慈善行為的推廣,那佛教的特點又何在?比爾‧蓋茲不是佛教徒,也有一個全世界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慈善基金會。如 果過分注意布施的功德,《金剛經》中說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又作何解?
不知不覺中,我越來越偏向於以一種生活哲學與思想,而不是宗教信仰來看待《金剛經》。因而,我越來越不注意佛堂的設置與清理,進佛堂禮佛、打坐,也越來越不規律,次數越來越少,偶一為之……
中世紀的歐洲,大建教堂成風。一座座崇偉的教堂,結合了各種文化的結晶,不但讚頌了上帝,感動了信眾,也給人類留下珍貴的遺產。佛教在台灣「大建廟宇化」,一個個山門氣派越來越大,越來越莊嚴,往好的方向想,也有那些美輪美奐的教堂的作用。
然而,佛法畢竟不同於基督信仰。基督信仰中,有一位至高無上的上帝要禮拜、讚美。佛教雖然也有十方佛菩薩要禮拜,然而「學佛」更重要的真諦,還是得記住「人人皆有佛性」的佛法本意。山門再大,如果不指點信眾如何努力提升自己的生命層次,卻只吸引善男信女的膜拜,那和其他禮拜上帝的信仰又有什麼不同?
「上師化」,是一個更大的問題
佛教最大的特點與作用,就是讓信眾不止於膜拜佛菩薩,還可以「學佛」,有為者亦若是,「人人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顧及人人根性不同,為了方便每個人都有適當的入門途徑,所以又有十萬八千法門。和許多宗教把人神劃分,只信仰一個上帝,只有一部經典相比,佛教是極為人文主義的,方便眾生的。
在這個方便之下,佛教的入門門檻很低,「吃齋念佛」即可。佛法的理解門檻也很低,「諸善奉行,諸惡莫作」即可。
然而,佛教這些人文主義、方便眾生的設計,就在低門檻中很容易遭到扭曲。
一方面,許多信眾把「人人皆可成佛」當成了口頭禪,不是口念心不信,就是貪圖便利,追求速效,總希望尋覓一個「功力」在自己之上的人,幫忙解決問題,幫助自己 成佛。卻忘了所有的修行,畢竟是自己一個人的事。
另一方面,有些人又把「人人皆可成佛」這個概念利用到極致。他們毫不客氣地借用這個概念,利用信眾總是渴望有一個人的「功力」超出自己之上的心理,乾脆自稱「活佛」、「活菩薩」,甚至「超佛」、「超菩薩」起來。
第一、第二兩種人互相吸引,形成一個雪球效果,可以上演各種欺騙與愚蠢的戲碼,其來有自,不過,台灣近二十年的發展,透過種種大眾媒體的渲染而形成的種種盛況,則想必是前所未見的。
「上師化」的現象,說來似乎不像稱佛稱菩薩那麼嚴重,但是對上述現象的形成,卻有推波助瀾的作用。
各行各業,對自己的師父或老師尊敬,都是應該的。然而,尊敬不等同於要把師父或老師的地位,無限上綱地「上師化」。釋迦牟尼當年即將圓寂時,阿難問他未來的弟子應該如何修持,釋迦牟尼回答:「依法不依人。」然而,「上師化」的結果,卻是 讓信眾「依人不依法」。
對沒有接觸過佛法的人來說,機緣成熟,他會遇見一位可以帶領皈依的師父。這位師父,是一位引介的人,也是在渡口把茫然不知方向的你,帶上小舟,划過江流,載到對岸的渡人。然而,「依法」,你才能逐漸離開渡口,自己參照佛法的地圖,繼續走自己的路;「依人」,你永遠要逗留在渡口,擺脫不了對那位渡人的倚賴。
而信徒一旦養成倚賴,沒有獨立前進的能力時,很容易為滿街趴趴走的「活佛」、「活菩薩」所乘。那些人可不客氣,他們在渡口兜售的,可是觀光郵輪的門票,搭上去可更超級,更便利呢。
我不認同「慈善機構化」、「大建寺廟化」、「上師化」這三個現象,也不想被別人視為這三個現象之下的佛教徒,所以益發強化了讓自己乾脆躲起來,當一個黑戶佛教徒算了的決心。
在這不算短的自修日子裡,最重要的依據還是佛經。讀過了一些佛經之後,最後只留了一部六祖惠能大師註解的《金剛經》在身邊。 (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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